2024年朋友圈發(fā)生的第一件大事，就是王持之在中國社會科學(xué)出版社出版了一本《酒詩漫說》。他一不是專家學(xué)者，二不是作家詩人，突然寫出這么一本專業(yè)書籍，實在出我意料。

　　我和持之1992年結(jié)識，32年交情，對他也算知根知底。他從小在父親“打手板”的高壓政策下背誦唐詩宋詞，詩學(xué)對他而言應(yīng)是一種“童子功”。1988年他又以聊城地區(qū)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(xué)，怎么也算是一個榜眼。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，他分配到我所在的學(xué)校工作，我們就此相識；之后他又到中央機關(guān)高就一段時間，轉(zhuǎn)而調(diào)到中央企業(yè)工作�，F(xiàn)在的身份是企業(yè)管理者，出版書籍多少有點奪人飯碗、搶占跑道的意味。

　　書是學(xué)術(shù)成果，也是一個人思想境界和內(nèi)心世界的準確展示，更肩負著傳承人類文明的重任。書是不能隨便出的；隨便出的結(jié)果，就是泥沙俱下，無人讀書。所以，我對當(dāng)今的書，十分挑剔，一般不讀。但當(dāng)我打開《酒詩漫說》后，先是對持之感到陌生，他竟然還有這等學(xué)力；還相當(dāng)穩(wěn)重，跟他平常邁的八字步一般；而后釋然：百戰(zhàn)歸來，持之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陽谷少年，骨子里還是文人一尊。

　　《酒詩漫說》解讀的是我國歷史上的“酒詩”，即跟酒有關(guān)的詩作，其實就是“酒歌”。外行看熱鬧，內(nèi)行說門道，一個人的行為愛好，對解讀歷史上相同的行為愛好，絕對占據(jù)“共感共鳴”的人生體驗優(yōu)勢。持之的詩學(xué)功底和山東人的酒量，無疑為準確解讀我國古代“酒歌”奠定了基礎(chǔ)，換一個不會喝酒的，就不清楚說到哪兒去了，甚至能主張大家戒酒。我寫過詩，酒量也跟持之旗鼓相當(dāng)，所以對《酒詩漫說》一見如故，倍感親切，也是一口氣讀完的。

　　《酒詩漫說》展示的“酒歌”自《詩經(jīng)》開始，到清末龔自珍《己亥雜詩》為止，共有26“說”，每一“說”采集歷史上某一階段的某一詩人或一群詩人的“酒歌”，進行解讀和評說。盡管還有一些詩人比如岑參、高適、賀知章等人的“酒歌”還需再版時補錄，但我認為持之在“酒歌”研究方面已經(jīng)做出了重要的學(xué)術(shù)貢獻，他做了前人沒有做過的工作，在我國古代詩歌的寶庫中，循著穿越千年的酒香，匯集詩人們幾千年的酒唱，給大家奉獻了一場“酒歌”交響樂的盛宴。

　　酒是糧食的魂，酒歌也是詩人的靈魂伴侶�？v觀歷史上飲酒、唱酒的詩人，因所處的歷史發(fā)展階段不同、社會文化氛圍不同以及個人秉性的不同，也依次出現(xiàn)了酒神、酒鬼和酒仙的群像，并在《酒詩漫說》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(xiàn)。

　　唐朝的馮贄在《云仙雜記·酒神》中定義：“酒席之上，九吐而不減其量者為酒神�！彼�這是寫實，說得是酒量大的人間凡人。但《酒詩漫說》展示的酒神，不是這種海量人才，而是把酒當(dāng)作靈魂伴侶的人。持之選取《詩經(jīng)》中《小雅》的首篇《鹿鳴》這首宴飲詩，展示了最早的酒神形象�！堵锅Q》共三章，每章八句，第一章的開頭是：“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蘋。我有嘉賓，鼓瑟吹笙。”這熟悉的絕唱，是迎賓的場景再現(xiàn)，也是飲酒的前奏曲。第二章的詩句“我有旨酒，嘉賓式燕以敖�！薄爸季啤奔礊楦拭赖木�，要和嘉賓共同分享，這應(yīng)是酒神的胸懷。第三章的詩句“我有旨酒，以燕樂嘉賓之心�！薄把唷奔礊椤把纭�，宴請嘉賓，要把嘉賓喝好，讓他“心中樂陶陶”，這是酒神的美德。不難看出，《鹿鳴》展示的就是酒神形象，也是中華民族酒文化的源頭。酒神的這種酒魂后來直接移植到曹操的《短歌行》里，逐步濃縮成中華酒文化的核心內(nèi)容。

　　歷史上的酒神——那些位列仙班，美髯飄蕩，寬袍大袖，掩面而飲且不改貌的群體，是令人敬而遠之的，也是我等凡人無法描述到位的。但在我國歷史上，由于文化的發(fā)展和思想的覺醒，詩人好像是從酒神一下子跌落成了酒鬼。

　　東漢桓譚提出的“人死如燈滅”學(xué)說，經(jīng)過漫長時間的過濾，傳到魏晉時期，開始影響那些先知先覺的文化人，尤其是對詩人的影響甚大。人無法輪回了，再加之對社會的不滿，讓詩人們生無可戀，厭世情緒彌漫，開始以酒澆愁，并體現(xiàn)在他們的詩歌或行為中。于是，我國歷史上開始出現(xiàn)真正的酒鬼——喝酒不要命的人，代表人物是“竹林七賢”。持之在《酒詩漫說》中介紹“阮籍只喝酒，嵇康喝酒并服藥（五石散）”，并給與“嵇阮有酒而成章”的確論。但“竹林七賢”中，酒名大于詩名的，當(dāng)數(shù)劉伶，劉伶自稱“天生劉伶，以酒為名�！薄毒圃娐�說》也在兩處提及到劉伶。一處是借用南北朝詩人庾信的詩作《暮秋野興賦得傾壺酒詩》提到：“劉伶正捉酒，中散欲彈琴。但使逢秋菊，何須就竹林�！逼渲械摹白健弊钟玫梅浅�傳神，把酒擬人化了；另一處是借用李商隱《假日》一詩中提及：“素琴弦斷酒瓶空，依坐欹眠日已中。誰向劉伶天幕內(nèi)，更當(dāng)陶令北窗風(fēng)。”后世著名的詩人，詩寫得都比劉伶好，但都要以劉伶為榜樣，應(yīng)該是劉伶的酒名影響了他們。

　　李商隱提到劉伶的“天幕”是有典故的。劉伶曾作《酒德頌》，宣揚老莊思想，也過分效仿。有一次見客，他不穿衣服，客人責(zé)問他，他竟回答：天地是我的房屋，房屋就是我的衣服，你們?yōu)槭裁淬@進我的褲子中來？

　　劉伶還留下一個“鹿車荷鍤”的典故。他被罷官后，整日駕著載有美酒的鹿車，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，邊走邊飲。他帶的書童，背著一把鐵鍬，“我在哪兒喝死了，就在哪兒埋我�！边@就是典型的酒鬼形象了，當(dāng)屬酒鬼的祖師爺。

　　經(jīng)過酒神酒鬼交替，又逢盛世，我國歷史上開始出現(xiàn)以唐代詩人為代表的酒仙群體。酒仙是介于酒神和酒鬼之間的酒客，也是社會文明發(fā)展的產(chǎn)物。酒神以共飲為主，還需鼓瑟吹笙；酒仙可以共飲，也可以自酌，能與山水共樂；而酒鬼基本都是自己狂飲，每每醉爛如泥。持之的《酒詩漫說》共192頁，其中85至166頁介紹的都是唐朝的酒仙，顯然是重點篇章。

　　唐詩是中華詩歌的頂點，也是“酒歌”大合唱的鼎盛時期，《酒詩漫說》展示并評說的“酒歌”作者，除了唐初四杰，還有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”的陳子昂，“家書抵萬金”的杜甫、“紅豆生南國”的王維、“春眠不覺曉”的孟浩然、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韓愈，以及“同是天涯淪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識”的白居易，“東邊日出西邊雨，道是無情卻有情”的李商隱，“商女不知亡國恨，隔江猶唱后庭花”的杜牧。這群詩歌巨星留下的名句國人耳熟能詳，而他們的“酒歌”，也同樣精彩。

　　唐朝詩人中第一酒仙非李白莫屬�！袄畎滓欢吩姲倨�，長安市上酒家眠，天子呼來不上船，自稱臣是酒中仙�！边@就是詩仙李白的雕像。持之采集的“酒歌”也是李白詩歌中的精品。比如“兩人對酌山花開，一杯一杯復(fù)一杯�！薄吧交ㄏ蛭倚�，正好銜杯時。”看得出，花間一壺酒，是李白喜好的飲酒環(huán)境。而“三杯通大道，一斗合自然”和“三杯吐然諾，五岳倒為輕”，表達了酒仙豁達的人生哲學(xué)�！拔ㄔ府�(dāng)歌對酒時，月光長照金樽里”是酒仙的終生愿望。“抽刀斷水水更流，舉杯消愁愁更愁”則是李白對現(xiàn)實的不滿。盡管滋味繁雜，但這些“酒歌”本身就是一桌豐盛的酒宴。

　　李白之所以成為李白，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詩才和酒量，還有他高超的劍術(shù)。他踏歌山水，佩劍而行，這劍就是膽略；劍號稱兵器中的君子，劍術(shù)體現(xiàn)在詩歌中就是超凡脫俗的“凌波微步”，這就是仙氣。令我刮目相看的是，持之也注意到了李白這個歷來不被文人注意到的武功�！疤貏e是‘脫劍膝前橫’，把俠客暢飲時的豪放與機警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李白尚俠義，好劍術(shù)，他的酒詩中有不少贊美古代游俠的句子。”持之還引用了“十步殺一人，千里不留行”“拔劍四顧心茫然”“縱死俠骨香，不慚世上英”等名句，展示李白骨子里的劍客氣質(zhì)。唐朝時期，整個社會都崇尚尚武精神，文人佩劍，習(xí)武成風(fēng)，持之在書中提到的賈島也有劍客氣質(zhì)：“十年磨一劍，霜刃未曾試。今日把示君，誰有不平事？”但歷史的發(fā)展總是此起彼伏，唐朝詩文昌盛，文官當(dāng)?shù)�，就把武官打壓下去。到了宋朝，文人解下佩劍，開始搖扇，歷史從此轉(zhuǎn)個個彎，國家弱不禁風(fēng)，詩歌界再也沒有李白出現(xiàn)。

　　但酒仙的“酒歌”經(jīng)典流傳。到了宋朝，盡管酒量不大，蘇東坡依然“把酒問青天”；女酒仙李清照也曾“東籬把酒黃昏后，有暗香盈袖。”南宋的陸游還用一杯就上頭的“黃縢酒”敬獻天下有情人，并讓元朝的元好問尋找答案：“問世間，情為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許？”及至清朝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的龔自珍，發(fā)出“其奈尊前百感何”的感慨——這些都屬于來自歷史深處的醉人的酒歌。

　　因為太熟了，我很少表揚持之，但讀罷《酒詩漫說》，還是要說幾句公道話。這本書雖然很薄，表面看采集的酒歌是隨意連綴，其實是有章可循，自然穿插也能看出持之的從容；而旁征博引，就是這本書的厚重。盡管還有一些“酒歌”沒有全部納入囊中——這也是持之的下一步工作，但作為一本獨一無二的雅俗共賞的創(chuàng)新作品，已足夠讀者“暢飲”了。